一座被诗歌托举的城市
石河子日报
作者:
新闻 时间:2024年05月24日 来源:石河子日报
李红
诗歌是对远去的历史和时光的一种挽留。当我又一次想要追寻父辈们的身影,品味他们走过的人生之路时,不由得想起了那一首首有关屯垦岁月的诗作。如果回忆录之类的东西会让人感到枯燥乏味,那么,就去读诗吧,沿着诗人们流淌的思绪,沿着激情、跳跃、流动的语言铺设的道路,走向岁月深处,也走向了一座城市最柔软的地方。
这座城市,就是八师石河子市。
张仲瀚将军(右一)踏勘荒原。
张仲瀚和《老兵歌》
生于斯,长于斯,每当想起这座城市时,就会有一首诗跳将出来,填补内心的某种空白。这首诗,就是张仲瀚创作的《老兵歌》:
兵出南泥湾,威猛不可挡。身经千百战,高歌进新疆。
新疆举义旗,心倾共产党。干戈化玉帛,玉帛若金汤。
各族好父老,喜泪湿衣裳。争看子弟兵,建设新故乡。
放下我背包,擦好我炮枪。愚公能移山,我开万古荒。
……
极具画面感的诗句,纪实性的笔触,让人们一遍遍地回味那段刻骨铭心的往事:根据党中央的指示,1950年1月23日,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十二兵团探勘玛纳斯河流域,发现这儿水源充足,适宜垦荒。二十二兵团政委王震、第九军政委张仲瀚等人初步确定,在玛纳斯河西岸建设一座新城。
这座新城就是石河子。
当时的石河子是名副其实的石头城: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,几乎没有树,没有绿荫。仅有的几户人家和一个规模很小的驿站,就是石河子的全部。张仲瀚和就地转业,“似军又似民,衣杂帽无章”的老兵们,拉开了开垦万古荒原的序幕。
要问这座城市是怎么建起来的,《老兵歌》已经充满深情地给出了答案:
回首创业初,当兵自种粮。手舞坎土曼,地窝做营房。
将士齐上阵,三军酣战忙。处处南泥湾,江南到北方。
……
最初,张仲瀚并没有写诗的念头,是这些放下武器、手拿坎土曼的将士们在缺衣少食的困境下,以顽强的毅力开垦荒原的精神,感染了他,打动了他,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写些什么的冲动。
“文章合为时而著,歌诗合为事而作。”上世纪60年代初,时任兵团党委第二书记、副政委的张仲瀚开始着手写《老兵歌》,但因诸事缠身,思绪时断时续。后来有段时间,他身陷囹圄,彻底搁下了手中的笔。然而,军垦战士们在劳动工具极其匮乏的条件下,光着臂膀拉犁种地,挖穴而居、喝涝坝水、用石头烙饼子等一幕幕场景,长久地在他眼前晃动着,让他感到,不把《老兵歌》写完,就对不起这些跟随了他多年的战士们。
难以平静的心绪,无尽的眷念,在他心中盘旋。1979年年底,因病住院的张仲瀚,在病榻上写完了《老兵歌》的最后一行。
这首史诗般的五言诗,共32节,128行,640个字,朗朗上口,很快在战士们中传开了。
1952年报名参军,从山东来到兵团的第一代女拖拉机手金茂芳回忆说:“物质上的苦,咬咬牙总是能过去,可精神上的寂寞,无法消解。当时,我们这些女兵的年龄大多只有十八九岁,想家,想亲人,有时昼夜无法入睡。我们就集体传抄、背诵《老兵歌》。在这首诗中,我们重新认识到了垦荒的意义,让心灵找到了一个出口……”
不知这首《老兵歌》慰藉了多少老兵,但知它后来被谱成了歌曲,在石河子,在兵团的各个师团,在军垦战士们中,也在年幼的孩子们中传唱。
江山空半壁,何忍国土荒。荒沙变绿洲,城乡换新装。
乡人离乡去,十年未还乡。归来惊不识,指问此何方。
……
舐犊情深,儿女情长,都不抵对兵团的惦念。后来,张仲瀚不仅把转业费一分不留地都捐给了兵团,还把1978年组织给他补发的3万元工资中的2万元,除补交党费外,余下的在去世前分别赠予身边的司机、秘书、警卫员,自己身无一物,坦坦荡荡地告别了这个世界。
这不正是融入那首《老兵歌》的兵团精神的生动写照吗?
当年“高歌进新疆”的老兵们,早已轻声隐退,但兵团的每一片土地都留有他们生活的痕迹。《老兵歌》,让我们听到了军垦历史的回响。
艾青和《年轻的城》
血肉铸成的身体,总有消失的一天,然而,精神却会以另一种形式流传下来。
这种形式,对石河子这座城市来说,或许就是诗歌。
5月初的一天,我与朋友驱车路过艾青诗歌馆时,已是傍晚时分。虽然知道早已过了开馆的时间,但我们还是把车停了下来,在艾青诗歌馆的门外短暂停留。
我用手摸了摸艾青诗歌馆的外墙,冰凉、坚硬。然而,看着镌刻在墙体上的艾青的头像及“艾青诗歌馆”这几个字,我却感到了一种说不出的温暖。
一个城市的温度,往往不是体现在用钢筋水泥砌成的建筑物中,而是在那些交织着思想与情感的诗行中。
1959年冬,诗人艾青与夫人高瑛受到时任农垦部部长的王震将军邀请,来到了石河子。王震将军千叮咛万嘱咐,要求石河子的领导要照顾好艾青,不能让他们一家人受委屈。
在王震将军的保护下,尽管当时几乎人人都吃不饱肚子,大家常常以甜菜渣代饭,但石河子还是每月给艾青发200元生活费,这相当于当时师级干部的待遇。艾青一家人还被特别安排到机关小食堂免费就餐。
这让艾青心里感到温暖。他还获得了到处采访的机会,对石河子这座军垦新城开发建设的历史渐渐有了了解。此时的石河子经过多年的建设,城市格局已然形成。宽敞的道路,规划有序的建筑、广场,尤其是遍布城市各个角落的葱葱郁郁的树木,无不触动着他的思绪,让他思考着,沉淀着。
1960年秋的一天,王震将军陪他在石河子走着看着,不时给他讲述着自己亲历的建设这座城市的故事,特别是战士们为了种树,不惜花费巨大代价,把埋在地里的石头一点点地挖出,修渠引水浇灌,硬是让一棵又一棵的树木在这个缺水少雨的环境中扎下了根。战士们还从离市区四五十公里远的山里肩扛身背,移植了一些粗壮树木,并用水桶提水按时浇灌,让这些树木活了下来。
其中有一个叫王效英的军垦战士,为了找到适合在戈壁荒地种植的树种,从西北一直找到东北。因当时树苗无法托运,身高不足1.5米的她就坐火车、乘汽车,硬是将五六十公斤重的不同树种的苗子带回了石河子……
将军的讲述让艾青内心深受震动。
这座城市的绿,原来是这样用血汗浇灌的。这座城市的一草一木,轻轻拨动着他的心弦。他深情地吟诵道:
我到过许多地方
数这个城市最年轻
它是这样漂亮
令人一见倾心
不是瀚海蜃楼
不是蓬莱仙境
它的一草一木
都由血汗凝成
……
这首诗,就是被石河子人,也被很多兵团人传诵至今的《年轻的城》。
他是写给石河子的,也是写给每个像石河子一样由无数年轻的军垦战士远离故土,用生命在沉睡了上万年的荒原上建造起来的,城市的最珍贵的礼物。
这首《年轻的城》,是石河子人的精神坐标,也是一部浓缩的军垦史,经过漫长时光的发酵,与石河子交相辉映,让这座城市变得灵动而深情款款。
艾青在石河子生活了16个春秋。1996年5月,艾青诗歌馆在石河子奠基。艾青诗歌馆是我国第一个以诗人的名字命名的诗歌馆。
在艾青最困难的岁月里,是石河子这座小城接纳了他、温暖了他,而他也以诗一般的纯粹、飘逸,播下了诗歌的种子,让石河子成了诗人钟爱的绿洲。
一批批诗人从石河子这片土地上走向了全国。像边塞诗人杨牧、杨树,还有全国三大诗刊之一的《绿风》诗刊,都让石河子这座原本粗犷的小城,有了迷人的韵味。
这座城,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,冰雪般通透晶莹,娇媚多情。“月出皎兮,佼人僚兮,舒窈纠兮,劳心悄兮”,足以安抚我们这颗在尘世奔波劳累的心。
诗人艾青
杨牧近照
杨牧和“新边塞诗派”
人们还叫我青年……
哈……我是青年!
我年轻啊,
感谢你给了我一个不出钢的熔炉,
把我的青春密封、冶炼
……
隔着遥远的岁月,重读杨牧的成名作《我是青年》,心中被什么猛烈地撞击着。
艾青播下的诗的种子,在石河子这片土地上葳蕤茂盛。
杨牧是品茗着诗歌这杯热茶感受生活的智者、睿者。
七八年前的夏季,杨牧和家人重返石河子。
他说:“只要一踏上石河子这片土地,我的心啊,就会有种按捺不住的激动。”
出生于四川的杨牧,上中学时就沉迷于艾青的诗中,无法自拔。用现在的话说,他是艾青的铁杆粉丝。
他说:“艾青对我的一生非常重要,我的人生因艾青而改变。”因为喜欢艾青的诗,当得知艾青当时在石河子时,他萌生了到石河子寻找艾青的想法。
诗常常能带给人梦想,带给人力量。杨牧就是怀揣着一个梦想:一定要见到艾青,由此产生了一种力量,让他不顾家人的劝阻,来到了石河子,后来又与艾青一同生活在八师一四八团。
在与心中的偶像交流、交往、学习的过程中,埋在他心灵最隐蔽的一角的诗歌的种子开始迅速生长起来。他一首首地写着,忘乎所以地写着,不顾一切地写着。诗,就是他生活的全部。
团场生活比他想象的还要艰苦。住地窝子,经常吃不饱饭,每天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艰苦的农耕生活,使他的笔“总忘却轻柔”。然而,一簇簇的红柳,苍凉生硬的荒野,寂寥空旷的天空,都赋予他无尽的灵感。
对所生活的这片土地的苍凉,他有着自己独到的理解与认识。尤其是亲身体会到了屯垦生活的千般滋味后,他对这片土地开始有了感情,有了依恋。他从军垦战士们的身上读出,这片土地是诞生英雄的地方,这片土地是雄性的,它没有悲凉,也没有伤感,只有一往直前的气概。
无须咬文嚼字,心中的情感在奔流。《大西北,是雄性的》这首诗,从他的笔端倾泻而出:
马队惊过,驼队惊过
天边任何一帧剪影
都不使人产生联想:它属于女性
大西北,是雄性的
没有柔弱,只有亢奋
……
他以自己像滔滔江河一样奔腾流淌的思绪,引领人们看到了一个激情澎湃的兵团。
虽然那时的杨牧实在太年轻了,只有20多岁,但诗,本就属于青春。他站在道路的尽头,也站在沙漠的尽头,注视着天地相接之处的那一抹落日的余晖,也注视着冉冉升起的太阳,深沉而激昂——
我常想,生命的航船应当有条长纤,
这条长纤,应该是辽远的地平线……
我得到了,从我亲爱的准噶尔……
这是他写给第二故乡准噶尔的《我骄傲,我有辽远的地平线》。
雪峰、黄沙、黄尘、黄风、黄雾,恶劣的自然条件,被人们憎恨过、惧怕过,但在杨牧的笔下,却都化作了无尽的诗情。这是他以独特的审美眼光、诗人气质对“军垦”这两个字的内核的诠释,并由此让心灵涅槃。
兵团这片土地的辽远、雄厚,赋予杨牧与他的诗苍凉、慷慨的风格,成为一个时代的象征,至今读来依然让人心潮澎湃。
提起兵团,杨牧说:“我不管走到哪儿,都甭想脱掉兵团这个血肉之皮。”是兵团这片土地培养、成就了他,成就了更多的诗人——因为,兵团本就是一首诗,豪迈激昂,是永远的绝唱。
在杨牧的诗行中,看不到个人的酸楚,也没有怀旧的伤感,他呈现给人们的是“驾长车,踏破贺兰山缺。壮志饥餐胡虏肉,笑谈渴饮匈奴血”的岳飞式的英雄气概。
杨牧以诗的方式,勾勒出一个崭新的石河子、崭新的兵团,强力刷新了人们对军垦城市的审美体验,可谓空前绝后。
随着一批批诗作的问世,以他和周涛、章德益为代表的“新边塞诗派”,享誉全国,创造了中国诗坛的一个神话,一个奇迹。
如果说他来到石河子,来到一四八团,是因了他心中的诗神——艾青的话,又有很多的人来到这里,是为了寻找他的身影。杨牧,以诗的名义,把石河子又一次推向了全国,把兵团乃至新疆的诗歌,推向了一个从未有过的纬度。
杨牧在燃烧,石河子在燃烧。上世纪80年代,石河子举办的“绿风诗会”,吸引全国各地的诗人名家,纷至沓来。
以杨牧为代表的石河子的诗人们,让这座军垦城市充满了豪迈、威武之气。
这是石河子这座由军人设计、军人建造的城市,永不褪却的底色。
这篇文章是从张仲瀚的《老兵歌》开头的,让我们再次回到这首铿锵有力的五言诗中:“老兵带新兵,一浪接一浪。新陈自代谢,后来应居上。”
如今的石河子,拥有天业集团、天富集团、西部牧业等上市公司,农业种植全程机械化,应了张仲瀚的诗句,后来者居上。
张仲瀚副政委如果能感应到,心中当无遗憾了。
横卧在玛纳斯河上的石玛大桥。
张仲瀚将军《老兵歌》手稿。